【父权】(64-69)(父女/纯爱)作者:ring
作者:ring
2023-08-04发表于:southplus 第六十四章 南柯 列车平稳地沿着河岸行驶,划出小小的弧度,这是一辆传统的硬座客运车,两排座位互相面对面摆放,中间固定着一张小桌。火车通过轨缝产生的震动让小桌上水杯的水面晃动不已,这张小桌前后各有两个座位,前面坐着一对男女,后面坐着一位老奶奶和她的小孙子。 金发的女孩坐在靠窗的位置,在火车的一声声“哐当”中睡得正香。她把头搭在男子的手臂上,长长的睫毛阖在一起,随着呼吸微微上下起伏。她的脸蛋很小,皮肤白皙,左眼下有两颗小痣,看不太出年纪。 她依靠着的男人看起来 30 多岁,正沉默地看着窗外平淡毫无变化的雪景。 “今年冬天来得早啊。”坐在男人正对面的老奶奶开口说。 “也格外冷。”男人稍稍转头回来,看着跪在椅子上、红扑扑的双手贴着窗户的小男孩。 “遭那份罪,我儿子也和你一样,非得往北边跑。”老妇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 话停了,男人伸手整了整女孩白色毛衣的高领,将盖在她身上的大衣拔高了一些。 “这小姑娘长得真体面,你女朋友?” “嗯,回去见家长。”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 “哼,要不是被你抢先了,我都想把我儿子介绍给她了。”老奶奶笑着说。 “您儿子还没结婚吗?”男人指了指一旁的小孩,“那这是……?” “你这都想不到?这是我外孙。” “噢,他姐姐的孩子。”男人说。 列车发出了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吵醒了女孩,她的脸上闪过一刹的迷茫,接着眯起眼四下打量起来。她先看了看身边的男人,然后看了对面老奶奶,又看向男人,然后眼中流露出幸福且安心的笑意。 “哥……到了吗?”她问。 “还有两小时。” 车厢不大的玻璃窗外,是不断移动的铁皮护栏和枯树,男人和女孩一起朝外看去,没一会儿景色开始变了:护栏退去,列车驶上高架桥,低陷但依旧宽阔的河面在脚下经过,越来越远,河水染上灰白色的朦胧质感,在阳光下反射着大片细碎的波光;河岸两旁有着被雪掩盖的零散房屋与黑色条带般的交错车道;河岸一侧更远处是略有起伏旷野,偶有一团团绒状的树冠随意点缀在上面,阳光突然照亮了半边雪地,光斑以奇特的样子变形、分散、融合,显得飘渺且陆离。 女孩把手支在窄窄的窗框上,一头金发披散在身后,她在玻璃上哈了口气,用手指抹开水雾,画了只卡通熊在上。对面才六七岁大的小男孩看了过来,也学着在窗上哈气、涂涂画画。女孩突然转过来,侧着脸用明眸看向男人,于是他打开手中的筒形眼镜盒,拿出亮银色、椭圆形的眼镜戴在她脸上。她再次朝窗户玻璃看去,看清小男孩的画,一只简笔的小鸟。 听着列车摇晃的声音过了一会,老奶奶领着小孙孙去了厕所,对面的座位一下子空了。 女孩将口罩拉到下巴处,对男人说:“我梦到妈妈了。”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梦到妈妈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然后?她长什么样?” “照片里那样。”女孩用手指点点嘴唇。 “一点都没变老?”男人笑着提出质疑。 “对啊,她怎么能老呢?” 男人用笑声回应她。 “你别笑我,爸,做梦嘛。” 孟企也扯下口罩,伸过头去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旅途仍在继续,老妇和小男孩回到了座位上,孟企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12 月 21 日,周六,14:01。他拿烤肠、肉干之类垫肚子的包装零食和保温水壶给孟鹤,但女孩摇摇头表示还不想,她将耳机线插进手机,听起歌来。 过了一会儿,她摘下耳机,凑到孟企身边说话: “我和你俩关系都不太好。” “怎么会?” “梦里我和你,还有和她都说不上话,我觉得你们两个都不理解我。” “是因为我对你不够关心?” 孟鹤摇摇头,表情被遮挡在了口罩下:“我好像挺叛逆的,成绩也不好。” “也是,如果你妈还在,我俩应该会经常吵架。”孟企说道。 “为什么?梦里你俩还挺恩爱的呢?”她说到“恩爱”两字的时候压低了声音,看了对面老奶奶一眼,发现对方在不停扫视过道前后。 “首先,在教育方面我们肯定就不合拍。”他看了看女孩。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我看到的东西,妈妈经常不在家,你总是很小心地对待我,有的时候处理我们的关系很用力。” “比如?” “在妈妈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给我零花钱,还把自己淘汰下来的手机给我用。” “像是我会做的事,还有呢?”孟企点点头。 “想不起来了,结果我拿零花钱去商场打游戏,还花钱给男朋友买东西。” “你有男朋友啊?” “梦里嘛,还谈过好几个呢。” 孟企沉默,看她低头玩着耳机线。 “妈妈冲我发过好几次火,我直接无视,摔门进房间,但是在睡着时候感觉很真实,好像真的有过那些情绪。” 伴随“呲啦”一声减速,车到站了,窗外映出许多人的脸。老奶奶提起包,拉着孙子朝车厢后面离开,小男孩临走时回头看着孟企和孟鹤,孟企朝他挥了挥手。 “咱们还有 40 分钟,下一站。” “爸是真的很喜欢妈妈啊。”女孩看了看他,说着。 “嗯,吃醋了?” “那倒不会。” 陆续有新的乘客推着行李通过过道,两人的对面坐上了一对年轻情侣,看起来比孟鹤要年长个几岁。从坐到座位上,放好行李箱起,情侣中的男方就滴溜着眼睛猛瞧小鹤,几分钟败露了,换来女朋友的一阵怒拍。 孟企没有理他们,他转头问孟鹤:“后续呢?你的梦做到了哪里?” “梦到我去了高中,住校,好像就没有然后了。” 孟企将身体滑下,完全靠在硬座椅背上,伸了伸懒腰,挠了挠眉毛,同时回味着女孩说的话。他的眼皮最近又跳得频繁了,他感到一阵怅然,紧接着幻想起来,三年后,她去了远方的大学,又四年后,带着男人回家,分分合合,又五年后,有了家庭…… “你说,我这么幸福会不会遭报应啊?”女孩的声音突然从耳边响起。 孟企心里咯噔了一下,满是愧疚与哀伤地看着她,而女孩眼里却闪着温柔的光。他突然想起来,午华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能有什么报应?小笨蛋,爸给你挡着。” 孟鹤咯咯咯的笑声传了出来,声音恢复了一贯的神彩。她用手捻着淡金色的发丝,是聚酯纤维制成的,撩起一撮去挠孟企的脸颊。 “奶奶看到会不会吓一跳呀?” 第六十五章 朱红,颜如玉 孟企老家并未下雪,出车厢时甚至还能感受到空气里的烘烘暖意。火车站位于县级市的东北边,较少丘陵的平坦区域,孟企打了辆出租车,与女孩一起离开车站。 七拐八绕后,马路逐渐窄了,房屋逐渐矮了,车子经过阔叶树掩映下的成片鞭炮店、香火店,又从一个老村子中间穿过,最终来到了集中墓园所在的山区。 下了车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孟鹤解下了脖子上的纯色羊绒围巾,穿着徒步鞋的脚小心地踩着路上的大块碎石,她拉下长款羽绒服的拉链,露出里面红色高领毛衣,一阵风吹过,将她一头细细的金发吹扬至空中。 孟企抓着她的手将其插在他的衣兜里,两人走过小溪上的简易石桥,跟着同来祭祖的人群上山。狭窄的土径走起来虽然费劲却也有趣,植物的根系从道中央冒出,两旁是一丛丛高耸且枯黄的芒草,还有小棵小棵长在路边的深绿色的松针。 墓园就在山腰的某条岔路尽头,用水泥浇筑的层级平地上竖着一排排黑色墓碑与方形坟茔。零散有陌生人在一头放着炮,空气里弥漫来烟熏火燎的味道。 在用金色楷体刻就先父姓名的墓碑前,孟企的母亲正蹲在墓后边清理着枯掉的杂草和已然褪色的未烧尽的纸钱,猛一抬头看到两人前来。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爹在下面找了个外国小老婆。” 孟鹤甜甜地喊她:“奶奶。” “你居然不是因为看到他显灵才吓到的?”孟企拿走了压在墓碑侧边肩头的黄纸,换了一张新的。 “少贫嘴,你和你爹长得可一点都不一样。” “那我是他生的吗?” “找抽,孟企你真找抽。”说着老太就寻地上的枯树枝条。 “奶奶你别打爸爸!” “小红要去健那边,今年不回来。”孟企笑着岔开话题。 “我知道,她都嫁出去了,再说前几年都是她在家帮的忙,哪像你。” 墓碑旁裸露出来的小块土壤上,几朵黄色的菊花开得凛然。摆完供品,烧完纸钱,点完香蜡,撒完黄酒,合手拜好,三人继续踩着山路向上,道边一处僻静、枯草蓬乱的小块平地立着一个朴素龛笼,墓碑的碑石左右伸出两片桥翼,古旧但颇为整洁。 墓旁有不少亲戚站在一片,孟企拉着女孩跟长辈挨个打了招呼,然后站在一旁看小鹤的叔爷爷和堂姑拨弄着熊熊燃成一团的纸钱。漫天黑色带着红黄炎烬的纸灰在热烈的空气中盘旋升起,飘悠的同时进行第二次燃烧,忽明忽暗的火光过处只剩空洞。一小片残灰落到孟企的手背上,女孩伸出另一只手将其轻轻掸去,但还是留下一条黑色的炭迹。 好歹是没把附近的草都给点着了,祭拜终于结束,孟企在山脚下的小溪里洗了洗手,然后三人坐着亲戚的车回了家。 晚上,孟企和母亲坐在冰箱旁的矮凳上搓着肉馅汤圆,小鹤则在木餐桌边上埋头背着单词。 孟企将一个个雪白的团子摆在茶几上的笼屉里,开口道:“妈……” “咋?” “……没什么。” 老人抬起头,看了看自己儿子,没说话。 厨房传来水沸的声音,孟企走过去关掉炉灶,盛出两碗甜酒酿汤圆。他将小一点的一碗端到孟鹤面前,另一碗放在桌子另一边。 “妈,先喝点这个。”孟企喊了一声,搬过凳子坐在女孩旁边,替她吹凉汤水。 小鹤放下了英语笔记,在孟企面前张开嘴。 孟企母亲走了过来,在餐桌一头坐下。 男人开口说:“妈,和我俩一起住那儿去。” 老太吃着汤圆,说了句:“再说吧。” 吃完酒酿,小鹤的脸有点红了。 ************ 孟企和孟鹤一早就去了火车站,回程由于时间上的宽裕,两人事先在手机上买好了 9 点的动车票。 孟企背着小鹤的书包,一手卷着两人的羽绒服,一手牵着她在光亮的大理石地砖上快跑,在检票前六七分钟的时候赶上了队列。 两人呼呼喘着气,孟企转过身,拢起她的金色长发,用手腕上的发圈帮她扎了个马尾,然后向下褪了褪她的毛衣领子,他摸了摸她细细的脖颈。 女孩一只脚脚尖点着地,扭着身体转来转去,流苏般的头发在她身后一摆一摆。她看着手中的新身份证,上面的照片拍得很是好看。 回去的车程只有两个多小时,小鹤坐在窗边,她放下了前座背后的折叠桌板,将语文试卷折成一小块写了起来。 “要做作业了?”孟企问。 “跟爸回去这一趟花太多时间了,都没时间复习。” “那你还来?” “没关系呀,我复习很快,明天课间的时候过一遍。” “鹤,你喜欢用什么笔?” “嗯……好看的,不容易坏的,这根我就用了很久,黑色墨水的笔芯我都装它里面。”女孩举起手中的宇宙主题、透明笔管、笔盖有些磨损的中性笔放在脸边,吐了吐舌头,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知道了,”孟企想了一下,这根笔应该是小鹤自己买的,“学业是不是紧了很多?” “下学期的课都快学完了。” “这么快?” “毕竟明年就高中了。”女孩低着头说。 “要住校啦。”他说,看着她。 小鹤沉默地在试卷上书写。 “爸每周都会去接你两次, 想好去哪所了吗?” “爸,”女孩突然忧心忡忡地看他,“大学怎么办,要好久才能见爸一次。” 孟企微微笑了:“我会去你学校附近租房子,和你住一起。” “爸……” “或者我们买一辆房车,你和我,开到哪,住到哪,有课的时候就载你去学校,自由自在。” “你真好,爸爸。” 小鹤把脸靠向他,眉眼中全是爱意。 ************ 孟鹤与身穿纯黑色毛呢大衣的中年妇女一起走上台阶,相互抖落身上的雪,妇女合起并甩了甩雨伞,跟着女孩走进了玻璃门。 “姑姑!健哥!” 女孩背着书包小跑到孟红盈身边,这时姚健夫妇两人都抬头看向大门方向。 “冯老师来啦,”孟红盈说,“今天第一个客人上门了。” “平安夜嘛,只有你俩在吗?孟鹤爸爸呢?”冯老师脱下大衣,搭在手臂上。 “他还有事,老师来这边吧,现在洗,7 点还能吃上晚饭。” “哎,来了。” 孟鹤也脱下了她身上带灰白色绒毛领的阔下摆、牛角扣大衣,绕在她的姑姑身边说:“姑姑,家里兰花又开了。” 孟红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养得挺好嘛,和姑姑一起去吗?” “才不做你俩电灯泡呢。” 孟红盈呵呵笑着,对里屋的姚健喊了一声:“老公,我先去订位子。” “好!去吧!”姚健应道。 孟鹤送她离开后,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斜倚在前台桌上做了起来,她小巧的双手从驼色毛衣底下翻折出来的白衬衫袖口处伸出,黑色长发文静地搭在后背上,隐约露出冻得微红的双耳。底下修身的白色长裤和蓝灰色雪地靴显得她双腿非常细长。 近一小时的时间一晃而过,姚健走出来边脱手套边说:“也差不多关门了。” “健哥你快去吧,姑姑都等不及了。”孟鹤说。 “孟鹤你呢?”冯老师扶着椅子站起身。 “我在这里等爸爸一起回家。” “嗯,那我也得回去了,孟鹤,注意保暖。”冯老师穿过整个房间,拿起自己的衣服。 姚健看着冯老师出门,然后自己也跟了出去,两人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回头对孟鹤打了个招呼,分头走了。 孟鹤把头埋回桌上,吸了吸鼻子,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敲玻璃窗的声音,她抬起亮闪闪的眼睛侧头看去,看见孟企拿着一个绑有金属光泽彩带纸的黑色小礼盒,站在雪中。她脸上满是惊讶和喜悦,跑去打开门拉着他进来。 “都回去了?老师来过吗?”孟企打眼看向店里。 “来啦,刚走。” “小宝贝,我来晚了。” “你来得很早啊,天都没黑呢?”女孩笑盈盈地看着他,并在自己脖子上缠上围巾。 “生气了?对不起让你等太久……” 女孩跨步过来,脚尖踮起,亲在男人的嘴唇上,两人忘我地闭上眼睛,旋转脸庞,她慢慢收回拖在身后的那只脚,并起线条匀称的双腿。 孟企伸手扶她,嘴唇分开后,仍望着女孩皎白淡雅的面容好一会儿。 “我的圣诞老人。”女孩接着说,呆呆地回望他。 孟企把手里的礼物递给她,孟鹤接过,把它放在胸前,转身离开他的身边,去到沙发旁。 “不打开吗?”孟企问。 孟鹤一手拿着礼物一边往自己身上套上大衣,她看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说:“我打开吧。” 是一支深红色的钢笔,通体哑光,造型圆润,笔尖、笔夹、笔盖顶部的半球形是亮银色的,盒子里还有一小盒墨水。 “金属的,中考我也不能带啊。”女孩笑眯眯地瞅着他。 “你想用就用,反正不会像去年送你的那盒蜂蜜一样,几天就吃没了。” “好哇,爸嫌我贪吃了,你也有吃好吗!” 两人嘻嘻笑开了,孟企拿起她的书包,然后去拉她的衣襟,女孩把笔放回礼物盒中,闪身钻到他的怀里。 “我很喜欢哦。” 腻在一起有一会儿,两人走出店门,拉下铝合金卷帘门,上好锁,走向纷扬大雪中停在人行道上的面包车。 他们都没注意到冯老师从店外不远处转身离开的身影。 第六十六章 惑乱 “上午 10 点来学校一趟,有事商谈。” 孟企把手机放在厨房台面上,端起奶锅,将热牛奶注入一旁的两个玻璃杯中。 夹油浸金枪鱼和玉米粒的饭团、煎荷包蛋、牛奶,便是小鹤考试第一天的早餐。 “鹤,你做了什么让冯老师不高兴的事吗?”孟企喝着不加糖的奶,看向正在大嚼饭团的女孩,问道。 “老师?没有啊?”说着她舔了舔嘴唇上的米饭。 “哦。” 孟企在早上 6 点的时候收到了来自冯老师的私发消息,当即就回复“收到”。但接下来半个小时里,孟企越看那则消息越感不自在,他反复揣测一句话十三个字里头是不是包含着什么情绪,是不是有什么深意。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在他心头徘徊不去,似乎隐约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 “前几天冯老师又找我说入团的事了,我说暂时没想法,她点头了。” 孟企保持着微笑看她吃完全部食物,这才开口:“冯老师让爸等会去趟学校,有什么要给你带的吗?” “不用带,我可能没时间去找你。”女孩拿纸擦了擦眼镜,她歪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用同一张纸擦了嘴唇。 “嗯,知道了。” “鹤,”他叫住她,给了她一个抱抱,“期末考加油哦。” ********** 孟企来到空无一人的学校大门前,和门卫说了一声,走进了校园里。 “孟鹤爸爸。”班主任在校门侧边的自行车棚通道前叫住了他。 孟企避开车辙和脚印踩出的湿泞雪泥,踏着道旁没人走过的新雪来到冯老师跟头:“冯老师,您不监考吗?” 中年妇女没有说话,她紧抿着嘴站在车棚立柱旁,冬日的暖阳照亮她的肩头以上的部位,在她曾经染过的短鬈发上反射出又红又黄的光泽。她转身走到阴影下。 “小鹤的事?”孟企开口问道。 “算是,但问题不出在她身上。” 孟企眉毛一挑,忙问:“我吗?哪里做不好尽管提。” 他耐心地等待她说话,校园里如此安静,连空气都变得冷清了些。 “我不否认……你是一个,”冯老师开口了,她停顿并斟酌语句,“关心孟鹤的好父亲。这话我对你说过几次?” 她的话一向有着吸引人听下去的魅力,但孟企今天只觉得繁琐,让人急躁。 “旁人可能看不出来,孟鹤是个很要强的孩子,你的存在给了她很多正面引导。虽说家庭环境特殊,但我在她身上看不出一点自卑,我想……这些应该都是你努力的成绩。” “您过奖了,冯老师,您不妨直说。” 冯老师快速瞟了他一眼,吸了口气,话语伴着气息吐出:“不要,越界,别……”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眼前的妇女从兜里拿出手机,她没戴手套,手指指尖有些发紫。她点开照片软件,映入孟企眼帘,是“爱齿口腔”店内孟企将孟鹤搂在怀中的画面。 “哦,”孟企表情突然一冷,发出不以为然的笑,以眯眼的动作掩盖了眼神的变化,“你今天才来找我谈。” 她并没有听出孟企的言外之意,说:“我想了很久,我猜孟鹤之前说过一个无条件为她付出所有的人,就是你。” “不是我。” “先别急着反驳,既然你这么疼爱你的女儿,我请求你放手吧,她念完初中后,让她去全宿制高中,市外,或者让别人来监护……你不能在错下去了。” 孟企又笑了一声:“你在开玩笑呢,冯老师。” “你看我的眼睛,孟企,我气得好几天觉都睡不着,到现在还是会半夜坐起来,你真的……” 他打断了她:“冯老师,我很尊敬你,一直都是,我不怀疑你是在为小鹤好,只是,她不能没有我。” “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冯老师脸上的表情伴随皱纹一齐展开,仿佛因为听到了世上最无稽、最冷漠的话语而惊异,而迷惑。 “你也知道,我俩的相处模式可以说有些……‘亲密’。”孟企说着,眼前清晰可见的是妇女的表情逐渐转冷。 “说来不怕别人笑话,我们无话不谈,会互相抱住来表示安慰和感谢。” “这是我的教育方式。”他说完,冯老师冷笑着看了眼天上。 “糊弄谁呢!孟企!嘴对嘴,你以为我没瞧见?” 孟企皱眉,脸上是冰冻三尺般的冷静,看着她,逼视她。 尽管在不停压低声音,但她仍把每个字说得异常清晰:“教书快 30 年,性侵的遇到过好几个了,你这样的我还真是见所未见。” “和自己孩子谈恋爱,你怎么想的?”她说着,表情早已将愤怒全盘宣出。 “冯老师,谈恋爱?这话怎么说?” 冯老师突然愣住,连着几次哑口发不出声音。 “你在利用她!孟企,趁她失恋之后内心空虚,没错吧?” 那个瞬间,孟企感觉有什么被触动了。 “在她和柳宸交往之前,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她向我寻求依靠起。” “你不能!成为她的依靠!”妇女伸出手指,愤然地指着地面。 孟企嗤笑了一声,说:“谁规定过?不懂事的小男孩可以,她已经过世的妈妈可以,和她同样性别的女生可以,比她小的弟弟可以,我不可以?” “你可以是她的依靠,但你不能是她的‘那种’依靠。” “你这样说话没人听得懂,冯老师。” “你得向外推,给她正常人的生活!” “什么是正常?” 满脸说着“不可理喻”表情的班主任甩腿就打算走,却又突然定定地站在那里,用全部力气咬着后槽牙,转头看他。 “你们到哪一步了?” 孟企冷冷的目光迎上去:“除了她的贞操。” “你真恶心。”妇女闭上了眼。 孟企知道她已经败了。 “你毁了一个少女的人生。”她说。 “我给了她生命的意义。” “道貌岸然,孟企,自负,无知。” “你只是她最喜欢的一个老师,而我是她爸爸。” “等时机到了,我会揭发的。” “所以你现在又不介意毁掉她的人生了。” “你,我一定会,把孟鹤从你手底下救出来。” 孟企笑了,那看起来似乎是一种满足、充满解放感、近乎残酷的笑容,却不知是在对谁笑,他说:“等你有证据吧。” “孟企,你不会不知道,她 16 周岁才能做吧?第十一修正案。” “如果你敢动她,三年牢狱,你好自为之。” ********** 孟企熄掉了手机屏幕,最后的画面是网页上的一段文字。 《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条之一:“对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女性负有监护、收养、看护、教育、医疗等特殊职责的人员,与该未成年女性发生性关系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恶劣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他插上电饭锅的插头,拿出菜板,抽出厨刀,掀开保鲜膜,拎起一只微冻的虾,刀落,虾头与虾身分离。 在一个多小时后,孟鹤开门进了屋,孟企从沙发上站起来,接过她的书包,脱下她的外套,然后蹲下来,在她柔软湿润的嘴唇上长长久久地亲吻。 他拉着她的手去了餐厅,两人像往常一样吃饭,孟企看着她食指大动,满眼温情地微笑着。 “冯老师今天找爸说什么呀?”孟鹤看着自己的饭碗,突然问他。 “没啥,给我看了历年的录取分数线。” “爸,今天的椒盐大虾不太好吃。” “哦,没炒好,忘放料酒了。”孟企脸上的笑容悄然飞走。 女孩放下筷子,伸手去摸他的手肘:“爸不开心了?我不是在怪你哦,不要自责好吗?” “没事小鹤,爸不是自责。”他立刻对女孩笑了笑。 “但是你刚才的表情好严肃……” 孟企心中暗暗后悔,他把成年人必修课程“表情管理”忘得一干二净。 “鹤,你初一的时候是不是上过‘论语多少则’来着?” “十则。”女孩愁眉苦脸地回答。 “里面有个‘三省吾身’是吧,爸爸在自省。” “没有必要啊,没有人怪爸爸的。” “小鹤如果明明会的题,数学题,做错了,也会难过对吧。” 孟鹤不置可否地对他浅浅笑了笑:“我想要你开心点。” “鹤……”孟企握起她的手,将手指扣进她的指间。 “你还有我呢。”她鼓起小小的脸,靠近他,眼中倒映出他。
第六十七章 此生不弃 两位女孩将扫帚柄搁在身上,在手上哈出一团白汽,用力地搓了搓。干燥的西风从楼梯口吹入,在多功能教学楼半开放的一楼廊柱间拐过,吹得庭院中银杏枯枝哗哗作响。 “小鹤,你爸来接你吗?”李莉把扫帚靠在一楼的名人名言墙上。 “不来,怎么啦?”孟鹤回答。 “寒假什么时候能去你家玩啊?” “哪天都行,我今年不回奶奶家。”孟鹤蹲下,在塑料簸箕上套了个垃圾袋,把纸屑和灰尘都抖了进去。 “真的?那我明天就要去。”李莉走了过来,她的校服外面披着一件敞口的羊羔毛外套,把两只手叠着搭在孟鹤的一侧肩膀上。 她扒拉着孟企校服领口,说:“小鹤,你喜欢你爸爸吗?” “喜欢啊。”孟鹤后仰着躲开她冰凉的手指,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也好喜欢他啊,你爸那么体贴,如果他是我爸,我才不找男生谈恋爱呢。”李莉自顾自地说。 孟鹤仰头,抓住她的手,直勾勾地盯着她。 “开玩笑啦,你好吓人哦。” “莉,明天你别来我家了。”孟企甩开她的手,扎好塑料袋,拎起簸箕和扫把就要走。 李莉忙追上去,也不管自己的扫帚,把手塞到孟鹤后脖颈的衣服里,口中说着:“啊~别嘛小鹤~你要是不教我学习我就真的要死了。” 小鹤被冰的浑身一噤,说:“谁管你啊。” “小鹤~好嘛~小鹤~” 孟鹤回头看她,没好气地朝她笑了笑,两人一前一后站着,李莉好像在玩火车游戏一样不肯撒手。孟鹤瞥了眼墙上,是一些写着劝学、惜时、坚持之类名言警句的发黄挂画,她仔细读着其中一句,暗暗记了下来:“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左传》”。 张茗从操场方向跑进中庭,远远地朝两人喊了一声:“还聊呢,回去开班会了。” “茗儿,你今年要回老家吗?李莉拉长声音喊了回去。 “嗯!” 1 月 15 日,放寒假前最后一节课,冯老师简单做了做安全教育,然后将大把时间花在对每位同学的课业的叮嘱上,对孟鹤的要求自然是再多看看政治和历史。 铃声响了,尽管还没全部说完,冯老师还是用最后总结收了尾,说出“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再见”并一挥手,当即就有男生向奔马一样跑出了教室。 小鹤在靠窗的座位上收拾要带回家的课本、作业、复习资料,张茗和李莉过来打了招呼,四周的同学渐渐散去,转眼她已是教室里剩下的最后一名学生。 孟鹤今天是值日生,她的口袋里躺着教室的钥匙。她将书包放在课桌上,缓步走到在教室讲台上,细细将黑板上的值日生名字和课表擦掉。接着她又走到后黑板边上,擦掉期末冲刺的口号,擦掉板报上的文字,擦掉郁金香、旗帜一类的简单图画,然后放下了黑板擦。 女孩看着粉槽里的几节粉笔头出神,两年半以来,她没被宣传委员的说动,没参与过黑板报的绘画,可能是因为害羞,可能是因为没时间,也可能是因为并不喜欢。 然后她拿起一根稍完整的粉笔,按在黑绿色的毛玻璃面上,信马由缰地画起画来。起先她画了一只站立的熊,为它画上了长长的毛发,她被自己逗笑了。 她把拿粉笔的手抵在下巴下面思考了一下,接着她画了一只小鸭子,嘴巴又扁又大,脚却很细很小。她又画了涂白的鳄鱼剪影、穿裙子的女人的速写、一群细小的蝴蝶、一个中世纪插图风格的太阳。 “孟鹤,”一个女声传来,“画得挺棒。” 女孩忙回头看去,她见冯老师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座位上,椅子朝后在看她画画。 “冯老师。”她害羞地放下粉笔,托着红红的脸颊。 “您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还不回去吗?” “马上就走啦。” “和我聊一会吧,孟鹤。”妇女眼皮耷拉着,身体有些前倾,坐在那儿。 女孩点点头,双手背到身后。 “老师有个故事要跟你说。” 中年妇女闭了闭眼,然后抬起头,缓缓地说了下去:“三年前,我们这个教学楼的楼顶,有个女孩,我带过的一届,你的学姐,跳楼了。” 孟鹤把手放到了身体前面,用右手抓住了左手手肘。 “这之前,学校同学传她被自己父亲猥亵性侵,一时流言和精神压力向她涌来,最终没能承受住。” 女孩神情复杂地站在那,小心地打量老师的脸。 “你知道了?冯老师?” “平安夜那天,我折返回去了。” 孟鹤偏过头看了看门外,转身面朝黑板,一句话都不说了。 “孟鹤……” 女孩抬着头看黑板上的画,明亮的光反射她的眼球上,她眨了眨眼,咬着下嘴唇。 “和老师说实话。” 小鹤摘下眼镜,用眼睛的余光辨认了一下冯老师的位置。 “你和爸爸现在在交往吗?” 沉默。 孟鹤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大概过了好几分钟,她慢慢地拿起一根粉笔,在“熊”的图案上画了两道长长的线——一个“叉”。 “孟……”冯老师的声音抖了起来,“你爸爸在你小时候有摸你的隐私部位吗?” 女孩再次挥笔,这次有些决然,有些迅速,有些用力,画在“鸭子”的图案上,发出“哐哐”的声音,“叉”很大,为了让身后的人看见。 老师深吸一口气:“他精神控制过你吗?孟鹤,用孤独终老之类的话由威胁你,让你永远离不开他。” 孟鹤哼哼地抽笑出声,仍不说话,再把“鳄鱼”也“叉”去,第二笔时,粉笔断了。 “他有把你妈妈投射在你身上过吗?告诉我。” 孟鹤举起短至指头长度的粉笔头,停在空中,迟疑了很久。她张开嘴,露出里头的白色牙齿,然后抿起嘴,双眉微蹙,眼珠左右微动。 她开口了:“你一点都不懂他,冯老师。” 说完,她将在“穿裙子的女人”上打了“叉”。 “孟鹤,你现在还是处女吗?”冯老师站起来,仿佛是想要抓住一线生机般,迫切地问道。 “是不是处女重要吗?”女孩低头看着墙角,冷冰冰地反问,“这不是我自己的身体吗?” “重要,也不重要,你的第一次是和你爸爸吗?” 女孩变得一动不动,如同一座美好的雕像,又像是从空气中隐去一样。 “孟鹤!告诉我好吗?” 女孩闻声,缓缓地动了,在“蝴蝶”上打了个“叉”。 “对不起孟鹤,我太心急了,我……我太害怕了。” 冯老师把手摁在脑门上,另一只手撑着课桌。 “考试前,我和你爸聊过…争吵过,他……他说你不能没有他……他是你的精神依靠。他给我的感觉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好像是把你当作物品一样,永远都不打算撒手。” 女孩转身回来,眼中是冬雪般的澄净,眼圈却像火一样红,她说:“老师,你好好想想,他为什么那么说。你以为我是无辜的那个吗?” “他……在自毁?把责任全都揽走?可是,为了什么?你们……” 女孩睁着双眼,哭了,泪水滚落在她的外套上。 冯老师快步走过去,把她搂进自己的肩怀。 “求求你…冯老师……不要……把爸爸…带走……” 鬈发的妇女抬头抑住眼泪,看到黑板上画着的太阳,感到胸口一阵暖流,她知道那是女孩滚烫的泪水。 “你爱他吗?孟鹤。” 女孩在她怀里用力地点头。 冯老师从兜里拿出手机。 “你会幸福吗?” 女孩再次点头。 “就算是为了你爸爸,好好长大吧。” 确认删除? 确认。 第六十八章 预兆 “小达令,还生气呢?”孟企一手抵着春联的顶部,伸出另一只手朝蹲在自己身下的小鹤摸去。 女孩一脸不悦地躲开他的手,默默地剪下一段 20cm 长的透明胶带,固定住了春联的下端。 “你误会我了。”孟企继续说。 小鹤又剪下一样长的一段胶带,递给男人,说:“你就是想离开我。” “爸向你解释过啦,我那是在唱白脸。”孟企抬头将春联上端粘紧。 “你就是想惹冯老师生气,好让她拆散我们。”孟鹤把整个胶带卷塞他手里,扭头,叉手,气嘟嘟地闭着眼。 “她不会拆散我们的,她也不会去报警,爸一开始就知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 孟企扯出长长一条胶带,固定住春联的一侧,他的眼神有些失焦,将胶带贴歪了一点。 “冯老师是个好老师。”他回答。 “你就不怕我一紧张害怕全都说出去了……”她抬头,满目忧伤地看着站在高处的男人。 “那都是无关紧要的,我相信你,正如她也相信你。” “我真的害怕,爸。”女孩深深地皱起眉头。 孟企满脸痛心,她的孤单,她的无助,她的眼泪,都从何而来?她还要撒多少谎才能补满她与这个世界的空隙? 男人蹲下来,抚平她的眉间,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们已经分不开了,永远都是一对。” “真的?”小鹤将不安从脸上抖落。 “真的。” ********** 孟企看了眼坐在副驾驶座的孟鹤,女孩今天穿了纯白的羊羔绒袄子,大麻花辫缠在了围巾里面。她转过来对孟企笑笑,孟企空出右手去握住她的手指。 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座位里弹起来,又被安全带扯了回去。 “爸,爸,我想起来一个事。”她突然激动地说。 “怎么了,小鹤?” “我的头纱呢?” “在那个柜子里。”孟企指了指孟鹤面前的收纳柜。 柜门“啪”地打开,掉出几张票单和无比洁白的网纱一角,女孩捧起它放在胸前,捏起小块布料在手心里揉搓着。 “这么宝贝它啊。”他看了她一眼,见她在笑。 “当然了!”孟鹤转过头来,“爸有什么珍惜的东西吗?” 孟企不假思索地答道:“你啊。” “人不能算啦。” “那……你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的指甲,你呼出的气,你的……”孟企摇着头细细数道。 “等一下!等~一下!爸你好变态哦。”孟鹤娇笑着用手去推男人的大腿。 沾着你的落红的垫子,孟企心想,但没来得及说。 “我们快回去吧,爸,莉要等太久了。” “她期末成绩好点了吗?” “好点了。” “张茗呢?” “她啊,也大差不差。” 孟企握着方向盘,看了一眼车前方人行横道上蜂拥的行人,抽着空档揉了揉孟鹤的头发。他感叹着一个事实,就是与小女孩在一起,时不时就会听到一些平时从来不会用的词汇,这对他来说是每隔几个月就会有的新奇体验,他按耐住了问她从哪里学来的冲动。 “我很好奇,鹤,你们仨的爱好好像和同龄人不太一样?” “那是爸爸不知道,茗追星追得很凶的,只是在我们面前不怎么说。 “你和莉没有喜欢的明星?” “没兴趣。”她歪着头,鼓着嘴唇说。 “还有莉,也是一堆男女生朋友的,经常找她一起玩竞技类型的手游,但是她总是很快就会腻,到头来她还是找我和茗。” “原来是这样,你们几个自己就是个社交圈了。”孟企若有所思地说。 孟鹤看了他一眼,说:“有时候我在想,我们是不是都是绕着爸爸你转的。” “啊?别胡说啊。”孟企差点把刚吃的午饭都喷了。 “有点吧。”小鹤点点头。 “那我可真是罪孽深重了。” 孟鹤拿出手机看着,瘪了瘪嘴:“她问我们怎么还不回去。” “行,东西也都买完了,今天都是小年了吧,她倒是来得勤快呢。”说着,绿灯亮了,孟企踩动油门,车子开了出去。 “你也不想想为什么……”孟鹤一阵小声嘀咕。 午后,天气有回暖的势头,白色的阳光穿过车前窗打在两人身上,女孩放下手机,目光恢复了一如以往的天真。 她有些躁动地看着窗外,商圈中心,路边的各色店铺都摆出或挂起黄色与红色的装饰,来自不同方向的户外音响放着的喜庆歌曲掺杂在一起,她摇着头若有所思。路上提着礼品盒的行人越发多了起来,在车窗的深色玻璃外变得模糊,形成一股股带着拖影的浪流。 “爸,我 30 号来姨妈,我们买药吧。” “嗯。” ********** 霭霭的蒸汽不间断地从炒锅、汤锅、高压锅、电热锅中溢出,两个灶上的火也似乎没有停过,抽油烟机声、切菜声、锅碗叮当声、铁勺刮锅声混合在一起,让置身厨房的人听不清彼此说话。 孟企端了碗莲子八宝糯米饭,搁在朝南的案台上,然后又去看顾锅里暴沸的鱼汤。由于过于挤挨,孟鹤被赶出了厨房,她趴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和姚健同看着一大砂锅的土鸡汤咽口水。 姚健突然开口问小鹤:“今年怎么不去那边了?” 孟鹤刚想说话,在一旁搅着电热汤锅的孟企回答了他:“他家大姐,午韶说我俩是外人,说如果小鹤不把名改回去,就别进他们家门。” 姚健皱眉:“这不是无理取闹吗?得,今年三十小鹤你们几个上健哥家吃。” 孟企老妈走了进来,把一大盆饺子放在桌上,说了句:“还是得去。” 孟红盈索性菜也不做了,撂下锅铲,一脸兴致勃勃地倚在厨房玻璃推拉门的门框上,说:“凭什么啊?血缘关系不是摆着呢吗?” 小鹤朝姑姑和奶奶看了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把嘴努向一边。 “老头……打算把房子写到小鹤名下。”孟企说着。 孟红盈翻了个白眼,说:“所以还是利益。” “亲家母同意他这么搞吗?”姚健问。 孟企把一碟酱肘子端上桌,回了句:“不知道。” 女孩突然开口:“我不要去,绝对不去。” “嗯,不是咱们的,咱们就不要。”孟企点着头回厨房。 孟红盈看着自己哥哥,目光追着他说:“那多可惜,相当于给小鹤存老一笔钱了。” 老太这时走到孟鹤旁边,捧着她的脑袋两边,用慈爱的声音说:“还是得当面说说清楚。” 五个人围到餐桌旁,开始享用晚餐。 ********** 大年初三这天,孟企还是载着孟鹤来到了乡下。大雪仍在飘,面包车的轮胎费力地破开深至小腿肚的积雪,他把车停在路旁,熄了火。 “爸会补偿你的。” 女孩撅着嘴,看起来随时都会闹起来。 “随便什么,我答应你三样事。” “你说的。”女孩突然换上一副和缓的表情,脸上满是温暖且灵动的笑意。 “我要什么都可以吗?”她想了一下,又问。 “滚床单什么的就不必许了,那都是爸爸想要。” 小鹤讪讪地嘿嘿笑着,说:“爸,你不准离开我。” “好。” “有事不准瞒着我不说。” “好,好。” “还有一个我还没想好,先欠着。” “我回去给你打张欠条。” “嗯。” “那我们下车吧。” 在迎面扑来的大雪中,孟企在前边走着,小鹤在他身后一手扶着羽绒服防风帽,一边踩着孟企的脚印往前走。 走进高四层楼农家自建别墅楼房的大门,屋里只有午盛强和王寿春两位老人坐在客厅里,两人看到孟企与孟鹤的身形,面上分明露着些喜色。 午韶在昨天就带着孩子老公回去拜年了,午秋水已然临盆,早好几天就去了市妇幼院做最后一次产检,这也是孟企此行来的目的之一。 孟企捏着午盛强干枯突节的双手,见他气色好了不少,灰白的胡茬已从满是斑和褶的脸上完全修去,深褐色的皮肤反射着明朗的光。他的眼睛中又有了些锋利的色彩,但已经不再总是怒气冲冲,他的双眼幽邃、深沉,直直地看着孟鹤。 “爸,”孟企在他耳边说,“和小鹤说说话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孟企和不停剥着茶叶蛋的王寿春起劲地谈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半个多小时后,商量有了结果:不接受房产的赠与;两人仍是小鹤的亲外公外婆;孟企和孟鹤每年都会来看二老几次。 一旁的孟鹤也与午盛强聊得甚欢,两人正对着古诗,你问一句,我背一首,小鹤时不时流露出崇敬的眼神,甜甜地笑出声来。 随后四人整备衣装,朝着市区,妇幼医院的方向驾车而去。 第六十九章 母亲 午秋水的预产期为 2 月 5 日,和孟鹤的开学时间没隔几天(2 月 8 日),3 号的一大早她因加剧的宫缩反应办了住院手续。午家两位家长到的当天下午先去医院看了女儿一眼,午秋水已然破了羊水,剧痛中无力和爸妈见面说话,因此一行人随车去了孟企家住下。 当晚,3 号 22 点多,徐千峰的一通电话告知岳父母:已经开指,现在进了产房,让大家等到明天上午再来。 孟企隔日上午 5 点就起了床,安排早饭妥当,载着小鹤和二老去了医院,几人在车上吃了早餐。医院大楼里灯火通明,千峰在妇产科病房外接到了一行人。 “爸妈,你们来得也太早了,爸不是身体还不怎么好么?” “没啥事,醒得早。”王寿春回答。 “吃饭没?姐夫?小鹤?”徐千峰问着二老,然后看向挨着站在一起的孟企与孟鹤。 “就是给你俩送早饭来的,孩子呢?”王寿春从编织袋里取出不锈钢保温饭盒,塞给他。 “观察室呢,喝着妈妈的奶,就只有她吃得饱饱的,”青年两手接过,“再过一个小时母女俩就该送过来了。” 午盛强探头探脑地朝空荡荡的产妇病房看去,徐千峰见此笑了笑,打开饭盒,留下装小米粥和鸡蛋羹的盒子,一口一口吞着加入核桃碎的蒸米糕。 “几点生的?”老太问。 青年咽下早饭:“4 点过 10 分。” “对了,”他突然说,“给你们看看。” 徐千峰掏出腋下夹着的一堆纸张,亮出其中一张给大伙看。小鹤凑上去一瞧,上面是一对红彤彤的小脚印,大概只有 10cm 长,一前一后,布满细细的掌纹。 孟鹤看向孟企,眼神像是在问“我的呢”,孟企忍不住一微笑,点点头看她。 等吃得差不多饱了,徐千峰一拍手,说“我去交一下新生儿疾病复查的文件,爸妈你们在病房里等我一下,说着就朝电梯方向跑走了。 孟企在二老耳边说了几句,然后用手轻轻碰了碰小鹤的肩膀,走向楼梯间。女孩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才刚一拐进安全通道的铁门就拉住了男人的手,两人慢悠悠地甩着手下楼。 “我们出去等会儿吧。”孟企牵着她朝医院外走去。 “爸,小宝宝刚出生的时候有多大啊?” “等一会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大雪在凌晨时分停了,天还未亮,也还没人铲雪,医院建筑前的走道上已满是宽宽的车辙和脚印。孟企看向身边的女孩,她戴着那顶有绒球的毛线帽,深黑色的长直发从帽子里伸出来,披在背上。她一脸好奇地看过来,眼镜、鼻尖和嘴唇被白色路灯照得闪亮。 孟企突然蹲下来,抓住女孩的手臂让她贴到自己背上,一个使劲将她背起来,踏着松软的雪地走向大门口的道闸。 “重吗?”走了许久,小鹤在他耳边发出黏腻的口水音。 “48 公斤真不是盖的。”路面没雪的地方结了点薄冰,两个人的重量更是让滑倒的概率加倍。 孟鹤对准孟企的脑袋就是一顿猛啃。 “怎么长这么大了,你。”孟企感慨地说。 我出生的时候多重呀?爸爸。” “你是足月生的,6.1 斤。” “好轻!” “是吗?轻不轻你一会儿就知道。” 孟企背着她穿过车辆川流不止的马路,在医院对面的一家中等规模的超市前面放下孟鹤,手牵手走了进去。 “爸爸,买什么呀?” “主要是这个,还有些水果,咱们也不能经常来看小姨,买点东西给她。”说着他拿起两罐圆柱罐装藕粉,给女孩瞧了瞧。 “我也想喝。” “那回家前给你买。” 两人逛到了城市另一头,孟企又提了一箱牛奶放到购物框里,看着眼前小鹤悠哉地转着身子前进,不知不觉走到了水果区,孟企挑了一把熟成到长了芝麻点的香蕉。 他走到堆满橙子的货架前,拣了整整好 12 个大小差不多的橙子,把这一塑料袋橙子交给孟鹤,说:“宝宝差不多就这么大。” “这么大?”孟鹤眼睛都圆了,“怎么出来的啊?” “就硬生下来,如果不剖腹产的话。”孟企微笑着看她。 “大概你出生一年以后社会上才推广起无痛针,当时我在坐在门外听你妈妈……喊了两多小时。”孟企拿过橙子,递去称重,不到 6 斤,“还没算上这之前宫缩时痛苦的十几小时。” 孟鹤托着下巴深思熟虑了一番:“我果然还是不想要小宝宝。” ************** 回到医院时已是 6 点出头,天幕刚脱墨,呈显出青金石般的颜色,干冷的空气闻起来有清新的气味,小鹤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将大楼前车底下啾叽的麻雀吓得飞走。看着积雪从冷杉枝头掉落,看着干净的雪地上有有被风吹出的纹线,看着一辆车从大门外进来,倾轧着雪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两人走进室内。 与屋外的安静相反,医院大楼里仍是一片吵吵嚷嚷,挂号处已排起长长的队,来自各年龄层的护士、病人、家属不停在大厅内来来去去,白色的通道灯、窗口的红色 LED 屏、墙上的紫外灯、天花板上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映照着这个让人应接不暇的小小世界。 产妇病房在 3 楼,楼梯很长很长,孟企握着小鹤温暖的手心,一阵迷惑和闷闷的感觉环绕在脑中,像是不知何时走入了某种循环。 走进病房的时候,一种不能再熟悉的感觉攀上心头,他想起那是一个由蝉鸣、微风、星光组成的夏日的深夜,午华垂着头仰卧在靠窗的病床上,一躺就是三天。她总是侧着身体朝下扭着,头发扎起裹在一顶蓝色小檐帽里,看着怀中穿着粉色连体衣的小鹤,眼神有些忧虑,但更多的是欣慰。 小鹤,鹤,孟鹤。她呢喃。 孟企无声缓步地朝她走去,她迷人地笑起来,注意到了他。她支起疲惫的身体,靠在枕头上,把那个丑丑的小宝宝递给他。 他将宝物搂进胸口,心里。 记忆里午华何时不见了,只剩纸尿裤、木质摇铃、毛线小袜子、扭扭虫、奶瓶、旋转床铃的小火箭、爽身粉、字母积木块、体温计、小鸭毛绒玩偶、浴盆……和这个永远被他捧在手中的小女孩。 孟鹤脱开孟企的手,跑着进去,来到午秋水的床前,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小不点。孟企将藕粉等礼物放在一旁桌上,转眼看到徐千峰的妈妈也在病房里。 孟企扭头打量着周围,试图寻找一丝回忆中的影子,他看到隔壁空荡荡的床位,脑中突然涌出画面,那是午华卧床的第二天,一个面临早产的孕妇被急冲冲地推到午华隔壁床上,他记得孕妇的老公喊出的一个名字……江雪…… “宝宝叫什么名字?”孟鹤的问话打断了孟企的回忆。 “徐心游。”午秋水抿着嘴看她,脸上带笑。 坐在墙边椅子上的午盛强直着点头。 “小鹤?你来抱抱。”秋问。 孟企忙说:“小心点啊。” 午秋水笑吟吟地看向他,说:“谢谢你带的东西和早饭,姐夫。” 孟鹤用手肘托起宝宝,脱口而出一句“她好重啊”,然后嘿嘿笑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不敢有什么动作。过一会儿,慢慢地她转身过来,轻轻抬起眼睛,怀中抱着婴儿,用如弯月的笑眼盯着孟企瞅。 孟企看了看她怀里,孩子,孩子,好小一个,皮肤红红的,嘴唇薄薄的,尚睁不开的眼皮鼓鼓的,一节一节的手脚肥肥的……看起来就像小蛤蟆。 “小蛤蟆”在她手中动了动,捏了捏乒乓球大的小爪像是在寻找什么,孟鹤赶紧把宝宝还给了她妈妈,又贴在病床上絮絮地聊了一阵。孟企过去摸了摸女孩的脑袋,说:“不打扰你和宝宝休息了,小鹤我们回家吧。” 告别千峰一家和小鹤的外公外婆,孟企与她去了趟超市,然后回到医院停车场,开车回家。 路上,女孩一直在看自己的右手小臂,一句话也不说,目光熠熠。 “有酸奶的味道,宝宝身上。” “嗯,我还记得。” “爸。”她朝他喊道,双手的指腹贴在一起,放在脸前。 “我们以后可以领养一个小孩吗?”女孩说得没什么底气。 孟企沉默着,车过了好几个红绿灯,才用不自然的嗓音说:“好啊。” 孟鹤的脸上轻轻浮出笑意:“要女孩。” 她交替着踢着腿,把头上的绒球摇得不停打转。 孟企被她的反应逗笑了,心想着领养小孩也不是说领就领那么容易,但他没说出来。 孟鹤突然把身体斜靠在座椅上,说:“爸不能插手,我来养。” “依你。” “让她叫你外公。” 车里响起了女孩脆铃般的笑声。